三十三
忽然见到他,她先是一愣,双眼随即亮了起来。
李泽言赶紧将药抱进去,然后把钥匙放回到雇佣兵身上,回到房间,将门锁好。
他站在门边,她靠着墙。两个人看着彼此的眼睛,一瞬间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他在想,他昏迷的这几天,她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再被打过,是不是因为没有洋娃娃抱而睡不着,会不会因为见不着他而流泪。
她在想,他不在的这几天,是被送去了哪里,伤有没有养好,身上还疼不疼,会不会想念自己,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如今已经见到了。所有的担忧,都变得不再重要。
几乎是一瞬间,本来相隔在房间两端的他们,,紧紧相拥。
她紧紧地贴在他怀里,把脸埋在他瘦弱的胸口上,聆听那令她心安的跳动。他紧紧搂着她消瘦的肩膀,埋首在她柔软的发丝间,轻轻闭上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哥哥……”她在他怀里呢喃着。
“我在这。”他柔声回应着她的呼唤。
“你去哪了……我好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贴得更紧了。
他笑道:“怎么会呢?傻孩子,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嗯,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看得见的。”她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愉悦。
“看得见?”他惊讶道。
“嗯。”她轻轻点头。
“哥哥,我好像有Evol了……”
“真的么!”他惊喜地看向她,道:“是什么?”
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
“是……预知。”
她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带着一丝颤动。
“哥哥……其实我早就有这个能力了,我就是靠它找到你家的……可我一直以为……以为是梦……”
“我自从你们开始制定逃生计划的那天起,就梦见了我们的逃生会失败。我梦见你昏倒,叔叔被开枪打死,还梦见你被打得遍体鳞伤,倒在血泊中……我很害怕,害怕那是真的,我就不敢说。”
她靠在他怀里,轻轻抽泣起来。
“直到它们真的发生了,我才知道……我看到的这些,都是未来的事情……都是真的……如果我当时说出来,或许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李泽言的瞳孔也在颤抖。
“……不。或许正是因为你不会说出来,你才会看到它们。”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如果凡事都可以靠预言来改变,那预言也就不是预言了。你看到的或许是既定的未来,是我们怎样都无法改变的。”
李泽言摸摸她的头。
“它可以帮助你预知危险,但你无法提前防备,更无法改变。所以,只能接受它,在与它结果相同的范围内尽最大的可能减少伤害。”
李泽言笑了笑,凝望着她道:“如果你看到将来我做什么事会失败,你可千万别告诉我。说不定我不知道这个结果,还能一不小心成功了呢。”
她被他乐观的态度感染,心情也好了许多。李泽言松开她,到墙角拿起酒精、伤药和绷带,和她一起坐到床上。
“那天的伤处理过了吗?”
“没有……哥哥不在,没人会给我处理的。”
“他们体检的时候没给你处理?”
“这几天白大褂们好像都在往什么总部跑,都没人给我们体检。”
总部?李泽言记得自己的血和一大批人都被送去了总部,可能那边的确是比较忙吧。
他拿出棉签,蘸着酒精,压住颤抖的手,为她轻轻擦拭伤口。不少伤口已经结痂了,好在没有感染流脓。他为她悉心地上好药,包扎好。
“哥哥,那你的伤口呢?你当时伤得那么重,很疼吧?应该现在都没好吧?”
李泽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我没事,不用管我。”
她轻轻皱眉,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去解他的扣子。李泽言吃了一惊,忙拉住她道:“不、不用了!真的已经没事了。”
她摇摇头,指向他的胸口。李泽言低头看去,昏暗的光下,斑驳的血迹漫在他胸前的衣服上。
他抢着时间给她取药,又一路狂奔下楼,摸雇佣兵的钥匙开门,伤口早就已经绷开了,只是那时太紧张,也顾不得那么多。直到来到她的宿舍,他才感觉到浑身的剧痛。为了不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他故意装作没事,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对自己呢……”她的眼泪顿时又涌了出来。李泽言苦笑道:“它要绷开,我也没办法呀……见不到你的时候,我心里的感觉比这些伤口都绷开还要难受。”
她轻轻抽泣着,解开了他上衣的扣子。他把衬衫脱掉,只见全身的绷带都已经被染成了红色。
李泽言默默叹了口气。看来只能拆掉了。
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他忍着痛,慢慢撕掉被血迹粘连在身上的绷带,冷汗像雨一样顺着额角往下滴。
她在一旁看他拆绷带,捂着嘴,止不住地哭泣。李泽言咬着牙,微笑安慰她没事,逼着自己把痛苦的呻吟憋回去。
终于把绷带全部扯掉了,却又把浑身的伤口都撕开了。他叹了口气,再次用棉签蘸上酒精,小心翼翼地凑上自己的伤口。
“唔!”
他闷哼一声,浑身颤抖起来,拿着棉签的手震颤得太过剧烈,棉签都掉在了地上。
“哥哥!”她知道他疼得难以忍受,轻轻捧起他的脸,用冰凉的小手减轻他的痛苦。
李泽言大口地喘着气,缓了许久。等他逐渐恢复过来,他拉过她的手,将棉签和酒精放进她手里。
“看来我自己是下不去手了,你来帮我吧。”
“我……”她慌乱地抬起头,对上他温柔的双眼。
“没关系的。你给我上药,不会疼。”他柔声道。
她轻轻垂下目光。半晌,才再次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缓缓点头。
“啊!”
他惨哼一声,一把抱住面前的她,将头抵在她颈间,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抱得好紧。只要将全身的力量都用来抵御疼痛,他才能捱过去。她任他抱着,正在上药的手也停了下来。
急促而灼烫的喘息从他口中逸出,喷吐在她的颈窝上。他浑身的伤口都在发着烫,紧贴着的她也要被他烫得发烧了。
他能忍到这会,已经是极限了吧。汗水已经将他的头发全部打湿了,脸上就像被水洗过一样,在下颌处淌下水柱般的冷汗。
还好,还好就快结束了。还差一点点,就可以涂完上绷带了。她的泪水也在不断地淌下,精致的小脸上闪着两条让人心疼的泪痕。
“哥哥……”
“没……没关系……”李泽言喘息着道,“我……我能坚持……”
第一次上药一定是黑天鹅的人在他昏迷时给他进行的。而且那时候伤口应该结痂了,所以没有那么疼。这一次是在新撕开的伤口上直接上药,他没被疼昏过去已经是奇迹。
电流般的刺痛感再度从后背上传来。她早就知道他一定会疼得受不了,所以让他面对自己,反手给他上药,这样他在疼痛时能够抓着自己。
不敢太使劲地抱她,她会疼的。他忍受着无处发泄的痛苦,等待她把剩下的伤口为他处理好。
“……好了。”
她扯来绷带,悉心地为疼得筋疲力尽的他轻轻包扎。虽然绷带的牵动也会带来疼痛,却比刚刚要好得多。他无力地靠在她肩上,轻轻闭上眼。
黑暗中,她将绑好的绷带扯断,把他脱下的外衣轻轻盖在他身上。她轻柔地搂着他,像他无数个夜晚拥着她入眠一样,让他倚靠着自己。
在疼痛和疲倦中,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睡意朦胧间,轻柔的歌声在他耳边萦绕,细弱柔软,甜美的嗓音和曲调却唱得有些悲伤。
他轻轻睁开眼,面前是她白皙精致的侧脸。
“真好听。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他轻声问道。
“永生花。”她柔柔地道。
“永生花?那是什么?”
“就是永开不败的花。这是一个童话故事里的,我看见里面有一段诗,写得可好了,就给它编了个曲调,唱一唱就记住了。只不过,从来没有唱给别人听过。”
“永开不败的花?哪有这种花呢?所有的花都会凋谢的。”李泽言轻轻摇头。“或者说,世间万物,终有尽头,没有什么是永开不败的。
她却道:“不,不是的。一定有。”
“哦?那是什么呢?”他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有!”她笃定地道。
“哥哥说的会凋谢的,都是有形的东西。可是,人类都已经出现好多好多年了,远古的故事到了现在都还在流传,这算不算永开不败呢?”
李泽言愣了愣,发出一声轻笑。
“……傻孩子。是,你说的没错。”
“哥哥,你睡吧。我接着唱给你听。”
女孩用柔软的歌声催着他入眠,可他却睡不着。这歌声牵动起他心底的一丝明悟,让他的时间领域悄然发生着变化。他想抓住,这丝感觉却又如此渺远,倏忽间就已不复存在。
他轻轻睁开眼。走廊里惨淡的白炽灯光透过宿舍窗户上的铁栏照进来,在地上留下一串钢琴键般的光影。
他轻轻伸出一只手,指尖在地上轻按,仿佛弹响了一个琴音。随着女孩的歌声,他将这曲子慢慢地弹了出来。
“哥哥,你也会弹钢琴……”她在他耳边轻声道。
“嗯。我学过钢琴,很多西洋乐器我都学过。”
女孩侧过身,也伸出一只手,按上光影投下的琴键。
“那我们就一起来弹吧。”
她唱着歌,小小的手和他一起弹奏着。他默默记下了这段旋律,也和她一起唱了起来。
一起唱着这首,永生花之歌。
三十四
“你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天要运一批Evoler过去,从NO.176到NO.200号的。你也跟我一起去,到总部看看吧。”
姓苟的负责人看着李泽言穿好衣服走下床,对他说道。
“总部?”李泽言看向他。
“就是你们的第二实验场吗?”
“是。”
李泽言不语,跟着负责人走了出去。
这是李泽言在这里的第八个月。他的伤已经快好全了,之所以比预计的晚了一个月,是因为他常常偷跑去看他的小女孩,还要躲避开眼线回到房间。
连回房都要等着送早饭的人开门的瞬间,把时间暂停了钻进门去,这可费了他不少功夫。
上个月里,李泽言的伤刚好得差不多,就主动提出要来帮忙。负责人想他是个孩子,肯定是给自己打怕了,所以前来主动请缨,心里也很高兴,就让他在手术室里旁观。
那是他最生不如死的一个月。他不但要看着这些实验员给孩子们抽血、扎针、体检,还要听他们恐惧的哭喊,和他们挣扎时实验室里暴力的场景。
尤其是这些孩子当中还有她。她比他们更害怕扎针,但是每当看见李泽言就站在角落里,惨白着脸看她受难,她还会向他露出微笑,以此安慰。
她不知道这只会让他更心疼。
他一边看,负责人还会一边给他洗脑。他渐渐了解到了一些关于黑天鹅内部的事情。
黑天鹅是以研究超人类进化为目的而成立的组织。黑天鹅的前身是英国的一位科学家,在几年前,他对自己发现的Evoler进行了抓捕和活体解剖实验,发现了他们异于常人的基因表达。
,,其研究成果被世界基因组织列为了永久性机密文件。
李泽言听到这里时就已经隐隐猜到了,他的成果成为了永久性机密文件而非被销毁,这就说明,哪怕他的动机再不良,这也是一项有利于人类发展的研究。所以,在对于这份成果的处置上,一定有举足轻重的人物对其进行了保护,才使得其没有被当即销毁。
就如同这个人,只是被关起来,而未执行死刑。只要没有彻底毁灭,就一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BLACK SWAN,黑天鹅组织,就这样在他的研究基础上诞生了。没人敢去追问它的成立基础,因为这有可能引起法律、。至少现在,它仍处于黑暗之中。
BLACK SWAN计划,又名完美人类基因改造计划,就是以Evoler的基因为基础,通过对正常人类基因进行改造,使其成为Evoler,带来一场人类进化的变革。
李泽言总算是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抓来这么多Evoler作为试验品,却又好像并不太在意他们的稀有性,甚至不管他们死活了。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段基因而已。并非Evoler的活体。如果他们愿意,这件孤儿院里的所有就算即刻变为尸体,对他们的研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李泽言背上升起一股寒意。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他问道。
负责人笑了笑。
“因为现在实验已经进入了第二阶段。原有的Evol由于能力有限,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进化,对人类来说还是太慢了。”
“所以你们开辟了第二实验场,把Evoler的活体送往那里,用你说的……伪皇后基因进行刺激,从而获得强化?”李泽言试探着问道。
“没错,你很聪明。”负责人笑道。
李泽言轻轻点头。
“那为什么不一次把他们全送去强化,而是分批进行实验呢?”
负责人无奈地道:“因为伪皇后基因毕竟是伪皇后,不是真正的皇后。它的强化效果非常不稳定,没有得到强化都算是程度轻的了。有些人注射了伪皇后基因之后,要么精神疯癫,要么Evol不能适应,直接死亡。成功率太低了,无法一次进行大量实验。只能通过一次次地失败,不断改进这方面的研究方法。”
“那真正的皇后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李泽言问道。
负责人道:“在总部专家的猜想当中,真正的皇后基因,很可能不需要刻意的注射和植入,就可以对身边的Evoler产生影响,潜移默化地进行强化。当然了,皇后的存在只是一种假说,还有一部分专家甚至猜想,皇后可能具有觉醒人类Evoler的能力。这个就太玄了,反正我不太相信。”
“那么,皇后自己有没有Evol呢?”李泽言接着问道。
负责人道:“皇后能够唤醒和增强别人的Evol已经是很强大的技能了,你还想让它有点别的什么?当然了,也有可能会有吧,不过皇后的实例现在一个都没有,所以这方面的研究也无法下定结论。”
李泽言想起第一天来到孤儿院时曾听一个白大褂猜想说,恋语市最近连续觉醒了很多个Evoler,会不会是有什么东西在激发他们?他又想起,自己也是在救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Evoler的。
她早就被实验员发现是Evoler,却迟迟没有显现出自己的Evol。那么,她会不会,就是负责人口中所说的……
李泽言摇摇头。那毕竟是猜想,连疯子科学家都没有证实,他最好还是不要想得太多。而且,他一点也不希望她是所谓的皇后,否则她一定会遭遇比其他人更可怕的实验。
“嘿,在想什么呢?上车了。”
李泽言被负责人拍了拍,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到了卡车前。身旁的Evoler们被带进了卡车,他、负责人和雇佣兵也坐了进去。
一路沉默无言。他看着自己身边的孩子,有些比他大,有些比他小。等待他们的前路都是未知的,李泽言也不知道总部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他们要面临的实验是什么样子。
他只知道,他们的未来,凶多吉少。就算能成功,也会不断地拿去做跟进的实验。
李泽言低下头,为自己无法救他们而感到愧疚难耐。
漫长的车程之后,卡车停了下来。车后的帘子被掀开,Evoler全都被赶下了车。
李泽言跟着负责人一起跳下了车。黑天鹅总部坐落在一座深山里,他刚刚有暗自算过时间,开到这里大概需要四个小时。想必是离恋语市郊外很远的深山老林了。
总部的大门开在深山的阴面,幽深得像个隧道。李泽言觉得这种场景很像科幻电影里才能见到的。总部的研究员从里面走出来接应他们,带领他们走进了大门。
在黑暗的隧道里穿行了大约十分钟,眼前忽然亮起了蓝色的光。就快到尽头了。
踏出尽头的瞬间,李泽言怔在了原地,张大的嘴无声地惊呼。
这里仿佛是掏空了整座山体修建的研究所,大得望不到边。里面各色的灯光和仪器真的像是科幻电影的道具。
而最让他恐惧的,是从入口处一直排向研究所另一边,几排注满液体的圆形玻璃缸。
诡异的淡绿色液体,像是有生命一般缓缓上浮着气泡。在扭曲的光晕中,李泽言看到的,是人体。
整整数排,延伸到看不见尽头的彼端。
李泽言看到这些沉睡在玻璃缸里的人中有一些发色偏淡,轮廓很深的人。他们显然不是在这边找到的。
只有一个解释了。BLACK SWAN,黑天鹅,已经将它的巢穴,完全从英国转移到了这里。他们发现的所有Evoler,也都在这里。
“别看了,都是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负责人推了他一把,让他跟着自己和一众Evoler往另一边走。
“……死人?”李泽言抬头看向他。
死人为什么要泡在这里面?尸体不是应该解剖,然后处理么?
“这些尸体都已经被解剖过了,内脏是空的。有一些被肢解过,重新缝合了而已。Evoler毕竟是稀有的,即便是尸体也不能随便丢掉,留在这里做成标本,也有研究价值。更何况,随着科学发展,能从他们身上挖掘的东西,只会更多。”
负责人平静地向他解释着。李泽言却霎时间脸色惨白,险些控制不住地呕吐出来。
这些人……真的不是疯子么?
Evoler也是人类,甚至是比他们更先进的人类,为什么在他们面前,反而变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拥有强大力量的善良的人,却被拥有邪恶念头的弱小的人击败了。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李泽言看着这一排排的尸体,又看了看面前这些即将被用于第二实验场的孩子们。
他们很快也会变成那样了。
李泽言走在他们身后,沉痛地闭上眼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