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季平,作曲家、教授,1945年生于甘肃平凉。现任中国音乐家协会名誉主席。代表作品:《第一交响曲》《第二交响曲——和平颂》、大提琴协奏曲《庄周梦》、交响诗《霸王别姬》、舞剧《大漠孤烟直》、室内乐《关山月》等。先后为电影《黄土地》《红高粱》《霸王别姬》《梅兰芳》《孔子》、电视剧《水浒传》《大宅门》《乔家大院》等影视作品创作音乐。获中国音乐金钟奖“声乐作品大奖”,多次获得“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音乐奖、“飞天奖”突出贡献奖,等等。
《远情》
《大宅门》
《好汉歌》
今天这个年纪再看父亲的画,既感动又亲切。父亲赵望云是上世纪30年代中国画改革开宗立派的画家,他的作品面向大众,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父亲的这条路深深影响了我,我的音乐就是父亲艺术观和美学观的延续。
1970年,我从西安音乐学院毕业,母亲让我和父亲说一声。那时,他正在地里摘棉花,我说:“爹,我毕业了,分得不好,让我去戏曲团体。”父亲说:“好事。你在学校学的都是西洋理论,真想写出好东西,就得到民间去,那是宝库,要老老实实在民间学。”父亲的话深深植根在我心里,我在戏曲团体一待就是21年,秦腔、老腔、碗碗腔……我得以深入地研究民间音乐。加上童年时期父亲就经常带我看京剧、豫剧,与大艺术家往来,可以说,我一直被传统文化、民间文化滋养着。
几十年来,我在父亲指引的这条道路上越走越开阔。我在山里采风,有些当地人认出我,还说出一些我作品的名字,这让我很感动。创作者只有和老百姓平视,身入心入情入,作品才能被老百姓喜欢。在此基础上,作品还要有技术含量,能体现创作者的艺术主张,进而和世界对话。也就是说,要用中国音乐的母语写出老百姓喜欢的音乐,同时对外讲好中国故事。电影《黄土地》插曲《女儿歌》今天已经被当成民歌传唱,它来自民间又回到人民中间去,同时被写入专业院校教材、唱出国门,这充分说明“人民性”的力量。
象牙塔里的专业锤炼固然重要,但依然要回到生活中去,切身感悟中国这片土地最打动你的东西。那是一种爱,一种深情。我出生在甘肃平凉,自打满月就一直生活在大西北。我喜欢那片土地的广袤、大气、苍凉,更感受到那片土地的深沉和温暖。我常常和学生们说,只有爱自己的文化,才能有真正的文化自信,爱的前提是去了解、去研究。
我也常常和同样从事音乐创作的儿子说,你爷爷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坐着牛车采风,风餐露宿,一走就是半年,能吃这样的苦,是一种信仰,是对祖国深深的爱。到我这里也是这样,父亲用的是画笔,我用的是音符。出去采风,除了听音乐,我还会留心观察当地人的吃穿住用行。一旦开始创作,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就都体现出来了,这是对日常积累的化用。
艺术家不仅要继承传统,更要创造出触动今人情思的新作,不图一时热闹。电影《红高粱》里有一段音乐,我用36支唢呐模拟人声呐喊,唢呐声背后又有笙,采用了在当时被视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音块写法,效果非常强烈。彼时正是改革开放大潮刚刚掀起的年代,这段音乐恰恰直接体现了那时中国人内心的激情。
很多人评价我的作品民族性强,我写电影《秦颂》音乐用编钟、写《菊豆》用埙、写《红高粱》用唢呐。使用民族乐器是表象,最关键是既要有传统艺术思维,又能通过配器把神韵表现出来。就像国画重在留白、韵律,油画重在色彩、透视,中国音乐独有的气韵是最重要的。
这种音乐的人民性、民族性,同时也是世界性的。音乐语言不同、音乐形象的人生际遇不同,人性、人心是相通的。我深信只要作品是从自己心底流淌出来的,音乐结构和技术是很严谨的,作品就会打动人。室内乐《关山月》取名自唐代词牌,我受唐三彩乐俑启发,以此为题表现丝绸之路的沧桑风云。这部作品和大提琴家马友友合作,大提琴是游吟诗人,又具有跳跃性,能够叠化画面和思考。《关山月》美国首演后在全球巡演,很受欢迎。《第二琵琶协奏曲》是悉尼交响乐团委约作品,和琵琶演奏家吴蛮合作。协奏曲这一音乐形式是西方观众很熟悉的,但是琵琶协奏曲让他们感受到完全不同的画面和色彩,很中国。
这次来北京开会之前,我刚刚把电影《大话西游》里《芦苇荡的咏叹》改写成二胡与弦乐组合,更多的创作计划还在等着我实现。家中兄妹们做美术的多,只有我在小学三年级就立志当一名音乐家,冥冥中有一种使命感。伴随人生阅历增长,这种使命感逐渐清晰起来,那就是创造中国自己的黄钟大吕。我相信经过几代人努力,中国音乐将在世界音乐之林中获得应有地位,为人类音乐文明作出更大贡献。
赵季平之父赵望云(1906—1977)是中国现代著名国画家,长安画派的创始人之一。
平生致力于中国画创作,面向生活,画风质朴浑厚,骨高气雄,以人物、山水著称。其创作内容十分广泛:农民、工人、各少数民族的劳动生活、农村的田园风光、塞外的辽阔草原、终年积雪的祁连山、风沙弥漫的弋壁滩、三门峡水利工程、宝成铁路建设工地、南海之滨、西北高原……凡是他足迹所到之处,都保留有他反映祖国风貌的佳作。
赵望云《深入祁连山》,纸本设色,1954年
赵望云《埃及写生·河畔风景》,1956年
赵望云的写生,早年多画人物,后来逐渐以山水为主。但是他画山水也是旨在反映现实社会生活,表现人的精神面貌。他继承和发扬了我国古代绘画中的山水与人物相结合的优良传统,他很少画纯风景性质的山水画,更不画闲情逸致的骚人雅士和达官仕女。他认为“一切快乐都是劳苦换得,风景的优美,亦多因为人的活动 ”。所以他能根据不同的题材、环境,运用娴熟的多变的表现方法来描绘丰富多彩的自然物象。
赵望云《雪天驮运》,纸本设色,1954年
赵望云《祁连山写生》,1962年
赵望云除了在现代山水、人物画方面取得成就之外,对于家畜动物的描绘也有新的创造。特别是他画的毛驴,造型准确、笔简墨润、形象生动、活泼可爱,所以解放前人们送给他一个雅号——“赵望驴”。
心 语——赵季平追忆父亲赵望云
亲爱的爹爹,我想你了。
思念是痛的,至深至远的思念更是我出自内心的痛。我已痛至花甲,痛满了一头白发,蓦然回首,发现这样的痛已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
痛的时候,我会安静下来清理内心的浮躁。痛的时候,我喜欢慢慢咀嚼平实的生活。痛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翻阅曾经的记忆。痛的时候,我闭上双目,用心语和父亲交流。此时,痛就是快乐,痛就是幸福。
我在父亲赵望云的笔墨中,度过自己不知事的童年,和充满理想又经历过迷茫的青年时期,这两个时期,父亲对我有着深刻的影响。
父亲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旅行写生,他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特别是面向大西北。沿着古丝绸之路,深入祁连山的崇山峻岭、八百里秦川的乡间地头、秦巴山区的林场民居体验生活,创作出大量反映人民生活的传世之作。张大千曾这样说过:“我画马不及悲鸿与望云,悲鸿的马是奔跑的马,望云的马是劳作的马。”老舍先生这样说:“赵先生的山水画本来很有工夫,可是他不喜欢山水里那些古装老翁,所以就在乡间细细地观察,深深地揣摩,要把活人活事放在图画里,以求抓住民间的现实生活,使艺术不永远寄存在虚无缥缈之间。”的确是这样,父亲的画作与劳动人民息息相关,构图中既有理性的审美观,又有豪放自由的笔墨,更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他以自己独创的画风成为开宗立派的一代大师。
父亲去世前的最后一张画是给一个四川的年轻人画的。那天,一位叫刘欣的爱好美术的青年,带着成都老画家吴一峰的信,远道来到家里来拜访父亲。父亲一向喜爱勤苦好学的年轻人,勉励了一番,并艰难地坐起来,画了两幅农村小景赠别。老松,毛驴,远山。
父亲拖着病残的身躯耕耘出他的晚年百幅系列作品。这一组作品是父亲灵魂深处对美好生活的追忆与呐喊,他如交响诗一般冲撞着我的心,激励着我的音乐创作。
遗憾的是,父亲在有生之年没有能够听到我的作品,作为深爱他的儿子,这是我一生都无法填补的缺憾。为了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我曾在父亲去世五周年的纪念日里,倾入全部情感创作了《丝绸之路幻想曲》,献给亲爱的父亲,也是履行我对父亲的承诺,用自己的音乐诠释父亲的作品。我想,父亲在那个世界一定已经听到了儿子的心声。
我热爱父亲,是他的给予让我收获了多彩的人生。如今,我已走过半个多世纪,父亲依然是一座巍巍高山矗立在我的心中。
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创作至今,我始终不忘父亲的教诲,坚持把自己的创作植根于中国民族音乐这块沃土上。借着父亲的力量,我走出国门,走进柏林森林音乐会,走进维也纳金色大厅,走进美国卡内基音乐厅等世界级的音乐殿堂。当我被各类奖项、掌声、鲜花簇拥的时候,我心静如水,唯感宽慰的是父亲的艺术主张在我的音乐中延续着,延续着……
亲爱的父亲,我想您了。思念与感激,鞭策我一路马不停蹄。思念与感激,提醒我保持清醒的头脑。思念与感激,更让我收获了一颗平常心。
赵季平口述:顽强的生命力 执着的艺术精神
赵季平说,在艺术追求和做人方面,对他影响最大的是父亲。以下为赵季平讲述其父赵望云生命最后一段时期依旧为艺术奋斗的感人场景。
有一天,母亲问父亲,你怕不怕死?
父亲说,到了这个年龄了还怕什么死。
母亲说,那你死了以后我怎么办?
这句话,让父亲不禁感到了一阵悲凉。母亲随父亲走南闯北,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没享过一天清福。有什么可以作为寄托夫妻恩爱和思念之情的物什呢?唯有画儿。自己一辈子给别人画了无数的画,现在也该给妻子画了。
父亲便说,我死了,你不要难过,我给你留些画,你看见画就是看见我了。你说要多少张?
母亲脱口而出,一百张。
母亲不假思索地回答,父亲却认真起来,好,就一百张。
然而父亲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但是每天只要精力允许,都要画一张。一天画一幅,来了客人也不停笔。他已完全不考虑笔墨技巧,画什么,怎么画,都到了不经意的自然而然的地步。等母亲给墨盒里倒一点水,他蘸一蘸就画起来,墨枯就枯,湿就湿,宿墨就宿墨,不事雕饰,画的是梦里家山,画面充满了空灵感。
这时候,他的心脏功能下降,体质变差,往往画完一幅画,无力题款,就躺下睡去了。
就这样,整整完成了一百幅作品。留给母亲的一百张画,就是无形的力量,一种精神上的力量。
父亲生命力的顽强,是家人始料未及的,父亲迅速恢复的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更是让大家没有想到。
大病之后,在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在户外散步时,父亲兴致勃勃地向往着要在病好之后再去关中平原,再去看看那里春天怒放的杏花;再去陕南,再去看看汉江之滨清风中摇曳的竹林和芭蕉。
1977年,父亲病危,当我们扶着他从床上坐起来时,他突然推开我们的手大声说:“拿纸来,我要画画,我要画大画!” 这是父亲对生命的依恋,对艺术的依恋。
父亲已经病危,最后的呐喊让世人明白:赵望云一生从来都是一个画家,一个纯粹的画家,一个矢志不渝追求艺术真善美的人民艺术家。
1977年3月29日凌晨5点,七十一岁的父亲告别了他深爱的人间大地。
我在意我的感受,在某一时间打动我,暗潮涌动的感觉才是我真正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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