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恋》:歌声里的改革信号
文 / 郭 超
“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1980年开始唱响的这首《乡恋》,被誉为改革开放初期文艺界的一颗“信号弹”。李谷一与《乡恋》一起,成为印在人们心中的“身影”与“歌声”。
文艺界在新旧思想的交锋中前行
1979年10月30日,有3000名代表出席的中华全国第四次文代会隆重开幕。。,具有划时代的里程碑意义。
据作家阎纲回忆,《祝辞》最具突破性的论点,是“坚持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方针,在艺术创作上提倡不同形式和风格的自由发展,在艺术理论上提倡不同观点和学派的自由讨论。”“写什么和怎样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重申“双百方针”,明确党领导文艺的政策,堪为经典。
1980年春,光明日报记者邓加荣与同事理由拟定了一个采访计划,准备从几个侧面反映当时文艺界振奋人心的新局面。他们拟定的几个题目中有《新凤霞写书》《袁运生画画》《李谷一唱歌》《刘晓庆学剑》等。
在这份名单中,除了新凤霞,其他三位均为青年文艺工作者。刘晓庆25岁,李谷一36岁,袁运生43岁,都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当时,画家袁运生的壁画《泼水节——生命的赞歌》(1979年10月),因为大胆画入三个沐浴的傣家少女,正伫立在北京首都机场接受人们好奇和质疑的目光。刘晓庆主演的《神秘的大佛》已经显露出明显的商业娱乐片气息,被业内人士认为是“用庸俗的形象和噱头败坏人们的胃口”,迫于舆论压力,电影公司中断了正在印制的拷贝。34岁的词曲作家傅林创作的《小螺号》,,认为他是受了港台靡靡之音的不良影响。张瑜和郭凯敏主演的《庐山恋》轰动一时,那蜻蜓点水的一吻,让无数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为之迷醉。
放眼文学界,改革文学的开山之作《乔厂长上任记》,一方面荣获1979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一方面正在被当地媒体大加挞伐,天津作家蒋子龙的心情有如坐过山车。
可以说,1979年和之后的几年中,保守与开放两种思想并存,先锋的创作与守旧的教条互不相容,文艺界和整个社会都在新旧思想的交锋中前行。
李谷一与《乡恋》风波,正是体现这一交锋的标志性事件。
《乡恋》引起“异端”之争
1979年,由陈冲、刘晓庆、唐国强主演的电影《小花》上映。插曲《妹妹找哥泪花流》就是由李谷一演唱的,她大胆尝试将西洋歌剧和我国古典戏曲中曾使用过的轻声、气声唱法,运用到现代歌曲上来,受到听众欢迎。
《乡恋》是在1979年的最后一天在中央电视台首先播出的,据当时人回忆,晚上八点,中央电视台在《新闻联播》之后的黄金时段播放了电视风光片《三峡传说》。本来以为播出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的年轻人,看见这个名字顿时意兴阑珊。当李谷一那带着浓浓乡愁的歌声出现时,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大家都被她的歌声所感染。听惯了她明丽的《边疆的泉水清又纯》,突然听到她“含着嗓音唱歌”,大家既惊讶又惊喜。一个女工小声说,李谷一唱歌怎么跟说悄悄话似的。她的话无意中道出了“气声”的特点。
上海人最敏感。1980年1月1日的《文汇报》发出消息说,昨天中央电视台风光片播放的歌曲十分优美,得到大家喜爱。1980年2月,《乡恋》入选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每周一歌》。在那个电视尚不普及的年代,《每周一歌》影响特别大,《乡恋》因此一下子流行开来。在当时,要听李谷一唱歌,就得午夜2点去排队买票。光1980年上半年李谷一就唱了200场。
但与此同时,有不少人认为这种唱法不正经,。有人说这只是在酒吧间唱的歌曲,是与资本主义社会娱乐生活的情调一致的。甚至有人批评她的歌是“亡国之音”。
1980年年初的一天上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礼堂里,一名主管意识形态的高层领导最先点了《乡恋》的名,说大陆现在有个“李丽君”。1980年2月10日,《北京音乐报》在第二版刊发署名“莫沙”的文章《毫无价值的模仿》。文章说:“电视风光片《三峡传说》播映之后,它的几首插曲在群众中迅速引起较大的反响,对它们的评价也产生了尖锐的斗争。我觉得,其中一首情歌不论在艺术创作风格上或演唱风格上,都是对外来流行音乐的模仿,从艺术上来说,是毫无价值的仿造品。”文中所说的“一首情歌”,指的就是《乡恋》。从此,报刊开始大量发表对《乡恋》的批评文章,在持续三四年的时间里,围绕《乡恋》的全国性大讨论始终热度不减。
出于职业敏感,邓加荣和理由暂时搁下其他选题,准备首先采访李谷一,而且直接切入当时争议的焦点——《乡恋》,不是一般地采写李谷一的成才之路,而是着重于《乡恋》这首歌曲引发的争议。
由于此时李谷一正随中央乐团演出团在上海巡回演出,邓加荣与理由乘机飞赴上海采访。他们首先去观看中央乐团的演出。上海的观众深夜冒雨排队购票。演出当夜可容纳1.8万人的上海体育馆座无虚席。
邓加荣原以为,面对各方面的压力,李谷一不太可能再唱《乡恋》。可谢幕之时,全场观众高喊“乡恋”“乡恋”。李谷一不负众望,唱了一遍之后,观众们还是觉得不过瘾,喊着还要她继续唱下去。
李谷一对记者说:“我之所以还有勇气唱《乡恋》,主要是因为有广大群众的支持。我每天都能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信。广大观众和听众对我的支持,便是最大的鼓舞和力量。”
1980年10月8日,《光明日报》发表了邓加荣和理由采写的报道《李谷一与〈乡恋〉》。报道肯定了李谷一在音乐领域的探索,认为这与整个时代改革的方向是吻合的。她的唱法表明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美”。
这篇报道发表后,社会反响强烈,写给记者和李谷一的信,“不出三五天就要装一麻袋”。
“那个时候的《光明日报》火得厉害。大学生看报纸,不是一份报纸传着看,而是将报纸裁成条,大家交换着看。”邓加荣说。
11月9日,《光明日报》开辟专栏《对李谷一与〈乡恋〉一文的反应》,选登读者来信。一位中学教师在来信中写道:“只准长歌颂雅,不准演员采风,稍一离格,即为异端,这符合艺术发展规律吗?如果天天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而连一首《乡恋》都要打入冷宫,甚至枪毙,恐怕中国歌坛上,就永远只能欣赏‘大海航行靠舵手’了!”
从禁播到解禁
1981年11月,《人民音乐》发表长篇文章,指责“《李谷一与〈乡恋〉》的社会效果是作者运用夸大、歪曲事实的手法取得的”。自此,《乡恋》成为“禁歌”,电台不再播放,李谷一演出时可以唱别的歌曲,但不能唱《乡恋》。
1983年2月12日,中央电视台举办首届春节联欢晚会,现场设有4部观众点播电话。晚会开始不久,接线员端了一盘子观众的电话点播条给总导演黄一鹤,黄看了之后倒吸一口凉气,观众点播的几乎全是李谷一的《乡恋》!黄一鹤对接线员使了个眼色,让她把盘子端给了在座的广电部部长吴冷西,吴看了以后马上摇摇头。可是没想到之后一连五盘电话的点播条大部分点的都是《乡恋》,这让吴冷西冷汗直冒。他在过道里来回踱步,不时掏出手帕擦汗,终于,他走进导演间,沉默良久,猛地一跺脚,操着南方口音对黄一鹤说:“播!”。
晚会结束后收到了大量观众的来信,评价央视是“人民自己的好电视台”,在当时冠以“人民”两个字就是最高的评价了。
在改革开放30年之际,中央电视台和湖南电视台又将《乡恋》风波作为改革开放的一个先声,做了专题回访。《新京报》用两个整版回顾了这场争论,并配发评论《文艺创新人民开心》。
李谷一与《乡恋》(节选)
作者 邓加荣
【文章原载于《光明日报》1980.10.8】
时针指向午夜,录音室里灯火辉煌。电视片《三峡传说》的编剧兼导演马靖华焦躁地踱来踱去:“这难道是歌唱离别故乡的感情吗?太激烈了。我需要的是轻柔的、自然的……就像说话一样。这个片子情愿不播出,我也决不迁就音乐!”
作曲家张丕基,一副毫不妥协的神情:“我情愿不要音乐,也决不修改!”
这是艺术问题的争吵,互不相让,火气冲天,复杂又单纯。如果没人来打破僵局,看样子得吵到大天亮。双方把求援的目光一齐投向李谷一的身上。
李谷一刚刚唱完这首歌,单就个人的情趣来说,她喜欢它,因为它容纳了丰富的声乐技巧,感情庄严,曲调高亢,为演唱者展开广阔的音域,适合她的胃口。录音工作已经完成,交差了帐,心安理得,又何必给自己找什么麻烦呢?需知,这些天来她实在太累了。但她凭直觉感到,这首歌很难在群众当中流行。干脆一句话,除去她和某些专业演员,别人谁也唱不了。这不能不算做一点遗憾,导演的意见也不无道理。于是她向作曲家说:“老张,再写一个吧。这是我们第一次合作,我保证给你唱好。”
编导和作曲家达成协议:由编导改写歌词,作曲家重新谱曲。
李谷一返回中央乐团住处。马靖华留在办公室赶写歌词。张丕基回家休息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钟。辛苦的夜晚,短暂的宁静,这就是后来音乐界、评论界、观众中一场轩然大波的序幕。
有人说,李谷一不唱《乡恋》是不是更好?或者,《乡恋》的第一稿不作修改,原样播出,是不是就能避免造成不良的“社会效果”,并躲过一场灾祸?
——不见得。在当今的歌坛新星中,很少有人像她那样引起众多的争议,也很少有人像她那样曲折的艺术经历。她生长在湖南长沙岳麓山下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十五岁考进湖南艺术学院学习舞蹈,接受严格的身体训练,至今两肩肌肉仍很发达,还能拿大顶。她在舞蹈系学了两年,又被花鼓戏剧团招为演员,打下民族戏曲的功底。不久适逢中南地区会演,剧团报上去的剧目是《补锅》,开演前一个多星期团内发生人事变动,匆忙决定由她来顶替主要角色,虽然是临阵磨枪,她却演得维妙维肖,一鸣惊人。她还唱过民歌,唱过京剧,从一九六七年开始学习西洋发声技巧,十年寒窗,磨砺精深,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中央乐团的一位同志说:“她很会唱歌,很会表演,行腔咬字清楚,高音明亮结实,台风很可爱,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这和她从小学习戏曲、舞蹈有关系。她的声域宽,上得去,下得来,真声假声连接自然,流畅贯通,嗓子甜,有才华,音乐感很强。真是难得的人才……”
次日清早,作曲家张丕基还在酣沉的梦中,有人来敲家门。睁眼一看,小女儿把一张纸放在床前。他匆匆浏览一遍,这是《乡恋》歌词的修改稿,写得很顺,便靠在床头轻声地哼吟。这位作曲家本是革命烈士子弟,五十年代在哈尔滨上学期间接受苏联音乐理论的系统教育,后来又读过两次大学,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和中央音乐学院,二十年来致力于严肃音乐的创作,从精神气质到艺术个性都趋于高雅、凝重,。而这次,他也变得身不由己,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反常态,从心中流淌出来松弛的、平易的、低回的旋律。八点钟,他准时来到办公室上班,半小时后谱好《乡恋》的第二稿。
编剧惊异地说:“呵,这么快!”
作曲家说:“词顺就谱得快。”
两人相视而笑,昨夜的一场争论已经释然。这天大雪纷飞,他们当即派人前往中央乐团,把词谱送到李谷一的手里。
晚上,中央广播电台的录音室里,米黄色的天花板和深褐色的墙壁散射着柔和的灯光。李谷一站在房间的一角,穿一件绛红色的毛衣,身段轻盈,举止从容,而脸色显得很疲惫。当弦乐器和电吉它奏出过门的一刻,人们都屏住呼吸。这支歌将引起什么样的“社会效果”?谁也没有去预测。人们担心的是,李谷一接到词谱只有一天多的时间,毕竟太仓促了。她能够表达导演和作曲家所期待的要求吗?
她唱了。编剧和导演所规定的情景,作曲家所描绘的意境,唱得比想象中的更好:
你的身影,
你的歌声,
永远印在我的心中。
昨天虽已消逝,
分别难重逢,
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刚才你哭了!”作曲家对李谷一说。
她揩去了泪痕:“我想起了我的家乡岳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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